长生殿

【原文】

 

【黄锺引子】【西地锦】（生引丑上）懊恨蛾眉轻丧，一宵千种悲伤。早来慵把金鞭硏，午馀玉粒谁尝［2］。

 

寡人匆匆西幸，昨在马嵬驿中，六军不发。无计可施，只得把妃子赐死。（泪介）咳，空做一朝天子，竟成千古忍人。勉强行了一程，已到扶风地面。驻跸凤仪宫内，不免少息片时。（外扮老人持麦饭上）“炙背可以见天子，献芹由来知野人［3］。”老汉扶风野老郭从谨是也。闻知皇上西巡，暂驻凤仪宫内。老汉煮得一碗麦饭，特来进献，以表一点敬心。（见丑介）公公，烦乞转奏一声，说野人郭从谨特来进饭。（丑传介）（生）召他进来。（外进见介）草莽小臣郭从谨见驾［4］。（生）你是那里人？（外）念小臣呵，

 

【黄锺过曲】【降黄龙】生长扶风，白首躬耕，共庆时康。听蓦然变起，凤辇游巡，无限惊惶。聊将，一盂麦饭，匍匐向旗门陈上。愿吾君不嫌粗粝，野人供养。

 

（生）生受你了［5］，高力士取上来。（丑接饭送生介）（生看介）寡人晏处深宫，从不曾尝着此味。

 

【前腔】【换头】寻常，进御大官［6］，馔玉炊金［7］，食前方丈［8］，珍羞百味，犹兀自嫌他调和无当。（泪介）不想今日，却将此物充饥。凄凉，带麸连麦，这饭儿如何入嗓？（略吃便放介）抵多少滹沱河畔，失路萧王［9］！

 

（外）陛下，今日之祸，可知为谁而起？（生）你道为着谁来？（外）陛下若赦臣无罪，臣当冒死直言。（生）但说不妨。（外）只为那杨国忠呵，

 

【前腔】【换头】猖狂，倚恃国亲，纳贿招权，毒流天壤。他与安禄山十年搆衅［10］，一旦里兵戈起自渔阳。（生）国忠搆衅，禄山谋反，寡人那里知道。（外）那禄山呵，包藏，祸心日久，四海都知逆状。去年有人上书［11］，告禄山逆迹，陛下反赐诛戮。谁肯再甘心钺［12］，来奏君王！

 

（生作恨介）此乃朕之不明，以致于此。

 

【前腔】【换头】斟量，明目达聪，原是为君的理当察访。朕记得姚崇、宋璟为相的时节，把直言数进，万里民情，如在同堂。不料姚、宋亡后，满朝臣宰，一味贪位取容［13］。郭从谨呵，倒不如伊行，草野怀忠，直指出逆藩奸相。（外）若不是陛下巡幸到此，小臣那里得见天颜。（生泪介）空教我噬脐无及［14］，恨塞饥肠。

 

（外）陛下暂息龙体，小臣告退。（叹介）“从饶白发千茎雪［15］，难把丹心一寸灰。”（下）（副净扮使臣、二杂抬彩上）

 

【太平令】鸟道羊肠，春彩驮来驿路长。连山铃铎频摇响，看日近帝都旁。自家成都道使臣，奉节度使之命，解送春彩十万疋到京。闻得驾幸扶风，不免就此进上。（向丑介）烦乞启奏一声，说成都使臣，贡春彩到此。（丑进奏介）（生）春彩照数收明，打发使臣回去。（二杂抬彩进介）（副净同二杂下）（生）高力士，可召集将士，朕有面谕。（丑）万岁爷宣召龙武军将士听旨。（众扮将士上）“晓起听金鼓，宵眠抱玉鞍。”龙武军将士叩见万岁爷。（生）将士每，听朕道来，

 

【前腔】变出非常，远避兵戈涉异方。劳伊仓卒随行仗［16］，今日呵，别有个好商量。

 

（众）不知万岁爷有何谕旨？（生）

 

【黄龙衮】征人忆故乡，征人忆故乡，蜀道如天上。不忍累伊每，把妻儿父母轻撇漾［17］。朕待独与子孙中官，慢慢的捱到蜀中。尔等今日，便可各自还家。省得跋涉程途，饥寒劳攘。高力士，可将使臣进来春彩，分给将士，以为盘费。没军资，分彩币，聊充饷。

 

（丑应分彩介）（众哭介）万岁爷圣谕及此，臣等寸心如割。自古养军千日，用在一朝。臣等呵，

 

【前腔】无能灭虎狼，无能灭虎狼，空愧熊罴将。生死愿从行，军声齐恃天威壮。这春彩，臣等断不敢受。请留待他时论功行赏，若有违心，皇天鉴，决不爽。

 

（生）尔等忠义虽深，朕心实有不忍，还是回去罢。（众）呀，万岁爷，莫不因贵妃娘娘之死，有些疑惑么？（生）非也，

 

【尾声】他长安父老多悬望［18］，你每回去呵，烦说与翠华无恙。（众）万岁爷休出此言，臣等情愿随驾，誓无二心。（合）只待净扫妖氛一同返帝乡。

 

（生）天色已晚，今夜就此权驻，明日早行便了。（众）领旨。

 

万里飞沙咽鼓鼙，钱起

 

（丑）沉沉落日向山低。骆宾王

 

（生）如今悔恨将何益，韦庄

 

（丑）更忍车轮独向西？周昙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［1］《献饭》内容本《通鉴》卷二一八天宝十五载六月条。

［2］玉粒：米、粟之美称。

［3］炙背可以见天子，献芹由来知野人：晋嵇康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：“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，欲献之至尊，虽有区区之意，亦已疏矣。”意思是有人觉得太阳晒在背上很舒服，吃了普通芹菜以为美味，就去献给皇帝。犹礼物虽轻，情意却深。野人，指老百姓。

［4］草莽：草野，民间。与“朝廷”、“廊庙”相对。孟子曰：“在国曰市井之臣，在野曰草莽之臣，皆谓庶人。”（《孟子·万章下》）

［5］生受：烦劳，多谢。

［6］进御大官：主管皇帝膳食的官员。大官，即太官。

［7］馔玉炊金：喻食物的珍贵、奢华。

［8］食前方丈：形容食物丰盛，摆满一方丈。

［9］抵多少滹沱河畔，失路萧王：抵多少，犹好比是、好比如。全句是指更始二年，刘秀率部在滹沱河畔被困，饥馁交加，部将冯异送豆粥为之充饥。之后刘秀被刘玄封为萧王。

［10］十年搆衅：安禄山、杨国忠矛盾，始于天宝十一载，到安史之乱爆发，前后只有四年。史实与戏剧传奇不可坐实。

［11］“去年有人上书”三句：天宝十三载三月：“自是有言禄山反者，上皆缚送。由是人皆知其将反，无敢言者。”（《通鉴》卷二一七）

［12］甘心钺：甘受死刑，甘领死罪。钺，即斧钺，古代处死罪犯的刑具。

［13］贪位取容：贪婪权位，讨好别人以容自己安身。

［14］噬脐无及：自己咬不到自己的肚脐，比喻做错事情，后悔莫及。

［15］从饶：纵然，即使。

［16］伊：你们。仓卒（cu）：亦作“仓猝”。匆忙急促。

［17］撇漾：抛撇，丢掷，放弃。

［18］他：他们。长安父老。悬望：悬念记挂，盼望挂念。

 

【解读】

 

紧接上眥，唐明皇赐死杨贵妃后，千种悲伤，万种哀愁，行至扶风，凤仪宫暂驻。草野老人郭从谨进麦饭，“带麸连麦”，难于下咽。他问唐明皇：“今日之祸，可知为谁而起？”并冒死直言：“只为那杨国忠呵。”

 

剧作家借郭从谨之口数说杨国忠“倚恃国亲，纳贿招权，毒流天壤”；指斥安禄山狼贪虎视，包藏祸机，狼子野心。唐明皇悔恨“噬脐无及，恨塞饥肠”。

 

接着写成都道使臣解送春彩十万匹进上。唐明皇召集将士面谕“各自还家”，以春彩为盘费。众军士感激涕零，个个情愿随驾，誓无贰心，只等待“净扫妖氛一同返帝乡”。

 

献饭进言，进贡春彩，都为剧情进展以伏笔以衬托。

 

杨国忠到底如何评价？作为戏剧人物，一如曹操然，不必与历史人物混为一谈！

 

本眥之后开始了帝妃爱情由离而合的天宫情缘的漫长描写，直到第五十眥《重圆》结束。